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紫屋魔戀 第八章 作者:姬小苔
    我真是發(fā)了大財。

    在睡夢中,電話把我吵醒,文莉哭著說:“你岳母不行了,你快點來!

    我驚得一身冷汗,打電話叫了車子,趕到醫(yī)院去,老人家已在彌留狀態(tài)。

    怎么回事,昨天分手時還好好的,她應(yīng)該可以平安活到80歲。

    “老太太早上起來要洗澡,在浴室摔了一跤,我們都沒聽到就給耽誤了!”小女傭嚇得什么似的。

    “秉同——”老太太在醫(yī)師的急救下睜開了眼睛,嘴唇動了動!并沒發(fā)出聲音,我連忙趕過去,她的唇又動了動,像是在笑,我的淚不自覺滑了出來。

    “媽!我在這里。”我握住了她老人家冰涼的手。

    她的眼睛看了看文莉,文莉也握住她的手。

    她的唇邊出現(xiàn)了漣漪,愈來愈大,然后中止在那兒,護(hù)士發(fā)現(xiàn)不對,急急又叫了醫(yī)生來,就在那時候,老太太閉上了眼睛。

    文莉大哭著撲了上去。

    護(hù)士把她勸開,在老太太臉上覆了白布。

    文莉哭得歇斯底里,精神整個崩潰,我半扶半拉地把她拖開,任她眼淚鼻涕揉得我一身。

    “這不公平!這不公平!”她大哭還不算,不停地用拳頭捶我。

    我不懂她是什么意思,但肩膀上覺得一沉,老太太這一去,頓時使我沒了主張。

    文莉這時才顯出她的能干來,大哭過一頓后,開始辦喪事,辦得有條有理,上上下下全聽她一人指揮,精神十分抖擻,偶爾想起老太太,傷起心來眼圈一陣紅,但擦掉了淚又是一條英雄。

    我就更顯得無用武之地,若非她不斷問我的意見這樣好不好那樣妥不妥當(dāng),笨手笨腳地夾在當(dāng)中簡直是礙事。

    照她的意思,如果老太太的后事辦得不夠風(fēng)光體面,我們這一輩子都別拾起頭來做人。

    她成了親族代表,盡可以站出來說話,但也有她力有不及的地方,比如成立治喪委員會時,非我出面不可;委員們?nèi)抢咸诹⒎ㄔ褐械耐,要不然就是政府重要官員,得有個男人去酬應(yīng)才成,不過那些老先生們也不難應(yīng)付,只要禮節(jié)合儀:也就混得過去,沒人會真跟遺屬計較。

    亂糟糟地忙了好多天,才正式發(fā)喪,場面隆重盛大,撐足了面子。

    只不過我懷疑老太太早已駕返瑤池,這一切風(fēng)光她能不能領(lǐng)受?

    “這是她老人家最后的一件事,”文莉吸著鼻子說:“面子上總要過得去!

    為了她口中的面子,我得在場面上向所有吊唁的來賓行三拜九叩的大禮。

    “我知道你為難,可是千看萬看,看在安蘭的份上,委屈一點,讓人家知道老太太沒有白疼你!彼f。

    我這一生沒向誰屈過膝,但這一天卻跪得兩腿發(fā)酸,在儒家的大旗下,誰敢不兩腿發(fā)酸。

    漫長的車隊占住了整條公路,一路吹吹打打把老太太送到了老家,我也去了半條命。

    回到白石居,沈嫂不肯做西餐,硬是照鄉(xiāng)下人的老法子,殺雞宰羊的,燉了許多中藥給我進(jìn)補(bǔ),我不肯吃,文莉在旁幫腔。長篇大論曉以大義演說得人更加心煩。

    碧隨跑來看熱鬧,滿屋子飄得中藥香,幸災(zāi)樂禍地問:誰做月子?

    律師出現(xiàn)時,麻煩也跟著來,老太太把所有家當(dāng)都留了給我,光是代表新村的土地就得交一百多萬的增值稅,更何況還有其它的。

    我本就沒有意思繼承,再加上啰哩八嗦的遺產(chǎn)稅,簡直要把人逼瘋。

    老太太在郊區(qū)還有大堆房產(chǎn),會計師把所有的項目念給我聽,我嫌麻煩,教她報上總數(shù),乖乖不得了,這兩年土地狂飚,遺產(chǎn)稅又大得驚人,我什么都沒看見,就得繳七八千萬的稅。

    這是什么年頭!簡直連死個人都死不起。

    “我如果有七八千萬,還賣什么畫!”我對文莉說:“拜托行行好,幫我找律師申請拋棄繼承權(quán)!

    “你胡思亂想對不起老太太!彼檬峙敛裂蹨I,這陣子她特別愛哭,動不動就眼淚汪汪,圣人看了她都得演練奇門遁甲。

    “我如果對得起她,就得坐牢!甭犝f國稅局在這方面查得十分嚴(yán)密,一有個風(fēng)吹草動,就有很多人得受誅連,我拿不出遺產(chǎn)稅,自然還是別充英雄的好。

    “老太太的土地全都沒有辦過擔(dān)保借貸,非常容易脫手,如果你愿意,我現(xiàn)在就可以幫你找到財團(tuán)處理掉一些,扣掉增值稅,你可以剩下大部分!蔽睦虻乃惚P比電腦還來得精刮,她打算賣掉新莊的那一塊。地原先是別人抵押給老太太的,后來還不出錢來就辦了過戶,本來是農(nóng)田不值什么錢,不料去年開放,劃成了重劃區(qū),一夜之間身價暴增,周邊早給大財團(tuán)吃下了,他們當(dāng)然對這塊地倍感興趣。

    小小一千坪地怎么賣得出七千萬,虧她想得出來。

    她聽我頂她也不生氣,連說只要我肯托給她自然墊得出好價錢,第二天回話來了;某財團(tuán)肯出個整數(shù)。

    “一億!”我被她用手指頭比那個整數(shù)嚇得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。

    “如果你嫌少,價錢還可以商量!彼a(bǔ)充道。

    這是個笑話!

    果然是笑話,當(dāng)天下午就有另一個財團(tuán)派了不動產(chǎn)部的經(jīng)理來,告訴我那塊地如今是新商業(yè)區(qū),又在中央位置——一坪值上20萬,如果只賣一億,是人肉大賤賣。

    我一夜之間糊里糊涂的成了暴發(fā)戶,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。笑當(dāng)然是為了發(fā)財,沒有人不愛錢,但君子愛財取之有道,這樣的方式落在我身上,老實說真是消受不起。

    “你難道還怕人家笑你有錢不成?”文莉老氣橫秋地說:“這些是老太大留給你的,是多是少都是她的一番心意!

    這番心意惹出許多麻煩來,每天我都要接到許多莫名其妙的電話,還有莫名其妙的人找上門來,攀上一大堆關(guān)系,要同我借錢。

    我索性要門房替我擋駕,任何人來尋找在下,一概謊稱不在。

    只有文莉不被擋駕,這些日子她等于住在此地,只可惜房子不是她的,否則她興趣來了,會做大翻修。

    我決定跟她好好談一談。

    這天我教沈嫂做了蘇格蘭蛋卷肉,文莉無蛋不歡,讓她開心,我可以促進(jìn)我們談話順利。

    我原預(yù)備得好好的,但碧隨在黃昏時闖了進(jìn)來,破壞我所有的計劃。

    她帶來木炭和大烤網(wǎng),就在湖邊架設(shè)起來,奇的是傅小泉跟在旁邊幫她弄,俯首貼耳的十分聽話。

    “太熱天的吃什么烤肉!蔽疫^去說。她好像聽到又似充耳未聞,無所謂地點燃了火種,等火升好了,她交待傅小泉看著火,自顧地脫了衣服,露出一身比基尼,撲通一聲跳下水。

    她在那里表演出水芙蓉,我自不好站在湖邊跟她理論,只有進(jìn)屋。

    沈嫂問:“老爺,蛋卷肉還做不做?”

    我打電話給文莉,邀她在外頭見面,她奇道,為什么不在家中晚餐,我告訴她,后院給小朋友鬧翻天,烤BARBECUE兼在湖里洗澡,斯情斯景老年人不宜。

    她聽了嗤嗤地笑,“今天不行呢!”最后她說:“我今天特別忙,要加班!

    掛了電話,我沒別的好法子,望著繚繞了一院子的煙氣,只有去散步。

    山村小筑的風(fēng)景美,夕陽更美,彩霞把周圍點綴得如詩如畫,在買白石居時,我曾暗下決心,要忘了紐約,忘了安蘭,一切從頭開始,但我總是做不到,心海中無時無刻不浮起安蘭的影子。

    我對她的依戀似乎并不因死亡而終止,我開始懷疑我這種根深蒂固的習(xí)慣,是否已經(jīng)成了一種無可救藥的病癥。

    也許,時間是最好的醫(yī)生,它能幫助我爬出痛苦的深淵。

    我沒辦法忘掉安蘭,但我相信,如果她有知,一定是更希望我能夠好好地活下去,替代她享受生命。享受這個世界。

    我嘆了口氣,旁邊突然發(fā)生一個聲音把我嚇了一大跳,“好端端地嘆什么氣?”是碧隨,只在濕漉漉的泳裝外面套了件裙子就跟在我后面。

    “你不是跟傅小泉在烤肉嗎!”我皺眉。

    “我怕你想不開!彼蝗幻俺鲆痪,“其實你是很可憐的!

    我有什么地方可憐?

    “你失去了生活的樂趣!”她說。

    哦?何以見得!

    “除了吃以外,”她用只穿了拖鞋的腳踢地上的石子:“你再這樣吃下去,會變成胖子!

    可不是,沈嫂做得中西餐都道地,每天又忙忙給我進(jìn)補(bǔ),我不好意思掃她的興,今天早上我發(fā)現(xiàn)皮帶又得松一格。

    “人到中年千萬胖不得。”她認(rèn)真地說。、

    我被她的口氣逗笑了,小丫頭居然板起面孔來教訓(xùn)人,也不知道是吃錯什么藥!

    “你太胖的話,會得各種老人病!

    “碧隨,你要說什么直說,用不著拐彎抹角!

    “哦?我真的有那么奸詐嗎?”她睜圓了一雙無辜的大眼睛。

    “你這樣莫名其妙地說話,自己有什么感覺?”

    “我是為你好!”她又揚起腳,踢起一塊石子。

    “你怎么不替自己打算打算?”我剛要諷刺她,她就立刻阻止我,“別跟我說耶穌,我就算做錯什么,至少也能增長見識,你做錯就不一樣了!

    “哦?那我該做什么?”

    “這還用得著問我?你該做什么就去做什么!彼湫Α

    我沒有回答她,哀莫大于心死,我的心早已死了,做什么都不會有勁。

    “我要回去烤肉了!彼筠D(zhuǎn)!奥牪宦犜谀,將來后不后悔也在你。”

    當(dāng)然,斯情斯景只是湊合著過,算不得理想人生,可是,世界上真有理想人生嗎?如果有地方賣理想人生的入門券,我也要趕著去買一張。

    可是,她所說的,也并不是全無道理。我終于找到時間和文莉談話。

    跟她約在日本料理店見面,她現(xiàn)在是吃的專家,選的地方絕不會錯。

    “你要開畫展?”她大吃一驚,剛喝下的日本清酒差點兒沒嗆出來,臉咳得通紅,又忙忙地道:“怎么我一點都不知道?”

    “現(xiàn)在知道也不算遲!

    “你有合適的畫廊了?”她急咻咻地問!笆悄囊患?”

    我如果能保持沉默,一定不會多嘴,但我今天不講,明天她仍是會知道的。

    文莉不再是我以前認(rèn)識的那個女大學(xué)生了,這點可以從她聞知真相后看出來,她表現(xiàn)得太好。態(tài)度自然風(fēng)度絕佳,完全掩飾了內(nèi)心的真正感受。

    “恭喜你終于跨出第一步!彼秊槲艺迳暇,“我敬你。相信安蘭也會為你高興。你早該這么做了!

    她方才失態(tài),是因為把我當(dāng)自己人,現(xiàn)在她終于明白,那不過是個誤會而已。

    第二天,她像當(dāng)初搬進(jìn)來時一樣,不動聲色地慢慢把東西往車?yán)镅b,不同的是這回把家當(dāng)搬走,也許她開始了解“欲擒故縱”的道理,一個女人太心急,會把事情弄糟。

    文莉走了,碧隨也不再像從前那樣喜歡撒野,她是個古靈精怪的女孩子.誰也不了解她.前些日子捉弄得要我發(fā)狂,這些天又沒事人似的,連招呼都不過來打一個,像是壓根就忘了我這個人。只有月隨維持著她的老習(xí)慣,每天的天才亮,我躺在床上就能聽到湖里的水聲,不知道為什么,知道她在那里游泳,我就覺得一陣安心,然后我會立刻起床,到我的玻璃書室去,在那里,有我最心愛的工作在等著我。

    通常我都很能進(jìn)入情況,但有幾次,我的第六感告訴我有人在偷窺,每回我都能在玻璃上找到濕漉漉的印痕,外面敷水泥的路面也看得到剛走過去的腳印,這當(dāng)然是月隨。

    我對她最大的興趣不僅是她秘密的通道——我不只在這附近尋找過百次,可是我總找不著蛛絲馬跡。我對她神秘的性格,也很好奇。

    嚴(yán)格說起來,我只見過她三次,但她給我的印象是無法磨滅,她跟這屋子一樣,有種十分詭秘的,很可能是超乎自然的力量。

    我當(dāng)然不會畏懼,但我擔(dān)心沈嫂會對這些異象不自在,她初來的那幾天,每當(dāng)她一靠近我,我都暗暗擔(dān)心她就要說不來了,但終究她一個字也沒說過。

    或許年齡和閱歷能使一個婦人成熟,不致于像小女孩般大驚小怪,對她的大方持重,我很高興文莉替我找對了人。

    但盡管沈嫂隱忍不言,這屋子的怪現(xiàn)象還是存在著的,它雖然不如我意料中,隨時要開口說話,但情形也不致好到哪里去,尤其到了晚上,樓梯上總是有異常的騷動,那只黃頭鸚鵡是最看不得異象的,總是拼命撲著翅膀,大聲叫喚,弄得雞犬不寧,活像看到了什么不該看見的東西,除非把它移開否則絕不停止它的抗議。

    沈嫂倒是想了個好辦法,她用手工做了個很漂亮的布罩子。一到了晚上,就把鳥籠罩起來,我第一次見到那布罩,當(dāng)然知道是怎么回事,她也心照不宣,連望都沒多望我一眼。

    女性該有的美德她都有,只可惜因為生了個不肖子落到這個地步,否則,至不濟(jì)也是連鎖牛排館的老板娘,多么的風(fēng)光。

    不過她并沒有因為生活上的不如意影響到心理的平衡,自有宗教做她的支撐點,她是耶穌忠實的信徒,甚至教會拿破侖說“以馬內(nèi)利”。

    不過她并沒希望改變我這個異教徒,這是她做人成功的地方。

    她只不斷做些好菜改變我的胃口。

    安蘭去后,這是我頭一回好好的工作,經(jīng)常一天工作18個小時以止,像個狂人,但身體愈累,精神反而愈亢奮,也就愈吃不下東西,剛胖起來的地方都像漏了氣的玩具般消了下去,碧隨說得有理,要減肥何必去健身房,該做什么就去做什么,工作是最好的減肥藥,效果彰著,還不會有副作用。

    新聞界對我這次的展覽興趣十分濃厚,三番兩次透過畫廊,和我接觸,我若是抽出時間和他們周旋,別的事就甭做了。

    這也是我不愿意和文莉合作的最大原因,她八面玲瓏善于交際,非常地敬業(yè),與我的性格大異其趣,若我們搭檔最后一定不歡而散,還不如永不開始的好。

    對我沒接受她推薦的畫廊,她心里有芥蒂。

    她心里對好多事情有芥蒂。

    頭一樁是老太大死得不是時候,至少,老太太只是對我頻加暗示,并末正式“托弧”,所以,就算后事辦得再起勁,她依舊名不正言不順。

    再者,是我處理新莊副都市中心的土地,接受的是第二家財團(tuán),這使她的顏面無光。但她風(fēng)度好,裝聾作啞了半天,直到第三次打擊又接踵而至,這才受不了。

    但我們都是成人,讓她早點死心,未嘗不是件好事,我專心畫畫,落得清凈。

    這天早上,我正吃著沈嫂特別燉的人參雞當(dāng)早餐,一打開報紙,就看到碧隨的消息,她穿著潔白的芭蕾舞衣,在半空中作飛躍狀,一身晶瑩剔透,逼人的青春氣息。

    新聞上說,這個秘密武器提早曝光,是因為她還未正式為電視臺效力,就毀約轉(zhuǎn)向某實力雄厚的跨國電影公司,電視臺當(dāng)然咽不下這口氣,拿著合約和電影公司打起官司來。

    但電視臺未必打得贏,根據(jù)報社的法律顧問分析,那張合約還不算正式契約,因為許多細(xì)節(jié)沒有淡妥,只能算是委托書,而簽訂文件的是桂碧隨本人,她尚未成年,在民法上,屬于限制行為能力人,有關(guān)她的意思表示,就該得到法定代理人的允許,所以這張委托書的效力就要大打折扣。

    不過電視臺也不氣餒,報上說,內(nèi)部的高級人員已在善擬對策,至少面子上要過得去。

    她小小年紀(jì),就有本事把這些頭等的厲害角色攪得烏煙瘴氣,也算是有能力的了。

    我吃過飯,還要回書室,只見碧隨跑了進(jìn)來,急急地說:“拜托,讓我躲一躲!

    “你又惹什么麻煩了?”

    “如果有記者找我,就說根本不認(rèn)識我。”她一頭鉆到樓上,拿破侖見她奔跑,也興奮極了,直撲翅膀怪叫連連,我拿罩子把它罩上,它這才安靜下來。

    “記者找你作什么?”我想想不對,跟上了樓,她站在大書柜前叉著腰,煞有介事地瀏覽那些書。

    這些書大部份都不是我的,每一本的靡頁里都有象牙圖章蓋的“無雙堂藏書”,是老太太的典藏,她去世后,文莉不由分說就用卡車一股腦兒送來。還振振有辭說放在這兒比流進(jìn)光華商場的舊書攤好。

    她把我看成大學(xué)者,其實我哪兒有那等閑功夫,我讀書一向求精不敢求博,這其中大部份是珍貴的絕版書,若在白石居給蟲蛀了才是我的罪過。

    “問那么多干嘛?”碧隨頂我一句。

    “你怎么一天到晚凈惹麻煩?”

    “麻煩要找上門,我有什么辦法?”她無可奈何地聳肩膀,她今天穿的是雪白的露背裝,小小年紀(jì)卻風(fēng)情萬種,我站在門邊,離她遠(yuǎn)遠(yuǎn)地。

    “如果躲得過,我倒贊成你躲,但如果躲不過呢?你不是白白折損風(fēng)度?”

    “你都知道了?”她驚訝地吐吐舌頭。

    “若要人不知,除非己莫為!蔽倚Γ骸罢l教你做明星夢!

    “我才不喜歡,是他們硬要我簽字的,”她不屑地說:“我只想當(dāng)現(xiàn)代舞團(tuán)的第一女主角。”

    “不管你喜不喜歡,惹出麻煩總是事實!

    “電影公司會替我解決!

    “你真的要去拍電影?”

    “才不!”

    “那你這樣做,不是耍人家嗎?”

    “先混過去再說!”她笑嘻嘻,毫不以為意。

    “這就是你的人生態(tài)度?”我的嗓門一下子提高了。

    “你生氣了?”她抬起頭,更襯出露在衣服外的脖頸修長——如果那件小得只有手帕大的布條也算得上是衣服的話。

    “若有人該生氣,也還輪不到我!

    “為什么?”她打破沙鍋問到底。

    “我憑什么對你生氣?”我蹙眉。

    “你不能夠因為我愛你,就給我臉色看!彼穆曇舻统粒馀d闌珊。

    啊哈!這個可怕的小鬼居然想教育我愛是什么,只可惜她想當(dāng)老師還太早了些。

    “你也不能因為看不起我的愛,就看不起我!彼凝X牙鋒利,應(yīng)該去競選議員,跟我抗衡,是百分之百的辜負(fù)人才。

    我回身下樓,去畫我的畫。

    不到兩分鐘,電鈴聲大作,按得那樣急那樣響,我起初還以為是警察呢,后來沈嫂來跟我報告,是雜志社記者。

    “說我不在!蔽也荒蜔┑卣f。

    “不是來找您,是找桂小姐的。”

    原來是誤會了。

    “要找桂小姐為什么不去桂家找?”

    “他們說看見桂小姐朝這里來!

    “告訴他們這里不姓桂,打發(fā)他們走,然后通知警衛(wèi),加強(qiáng)門戶,不要隨便放人進(jìn)來!

    任何來找麻煩的人,都先該弄清楚一個事實——我這人最怕麻煩。

    “謝謝你!”碧隨從太平梯下來,她不肯好好走,卻倒掛著身子,把臉探進(jìn)來,即滑稽又荒唐,我的畫架正是對著窗口,不看她都不行。

    “如果記者從湖邊路過就好了!蔽亦止荆白正著!

    她一個大翻身跳了下來,身手著實俐落,倒把我嚇了一大跳。

    “你應(yīng)該找我做模特兒才對!”她推玻璃門進(jìn)來。

    “你老躲著記者也不是辦法,躲得過今天,躲不過明天!

    “我學(xué)你呀1”她笑吟吟地一把抓起果盤里的蘋果就啃:“你不是躲記者專家嗎?”

    “我只是不愿多惹是非而已!

    “哦!這樣說來是我喜歡出爛風(fēng)頭了?”她蠻不在乎地嚼著蘋果。

    看看她那副吃相,但就算這般大嚼大啃,她也自有一番動人的韻昧,似乎在短短兩個月里,她長大了不少。

    “你一直看著我干嘛?”她訕笑。

    “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!”

    “不來了,這么會耍嘴皮子!”她丟掉蘋果,作撒嬌狀,兩臂朝上一伸,伸了個懶腰,竟然十分嬌媚,我吃驚得趕緊避開視線。

    “悶死了!”她又叫:“帶我出去玩嗎?”

    “沒空!”又來了!

    “你把畫筆放下來不就有空!”

    “去找傅小泉,別吵我!蔽椅⑽Ⅴ久,本來清清靜靜過日子都有忙不完的正事了,誰經(jīng)得起她這樣的瞎攪和。

    “我去找他?你有沒有弄錯?”她跳了起來,活像我侮辱了她。

    “好吧!那你就回家去,乖乖等他來找你。”

    “又趕我?”她不高興地皺起鼻子:“我偏不走。”

    當(dāng)然,該走的是我,但我若有這等閑功夫就好了,畫展的期限已經(jīng)定了,到時候總不能拿張空白畫布去展覽吧!

    “你怕煩的話,為什么不教我畫?”她建議道。

    她以為我開的是幼稚園,專門教導(dǎo)小朋友。

    “別那么看不起人,說不定我有天份,畫出來讓你吃一驚。”

    我給了她一張畫布,一些顏料。

    “我才不用人家用過的舊東西!”她噘著小嘴把我捧到她面前的舊顏料一管管朝地上扔。然后推走我的活動畫桌。

    只要她能安靜,要天上的月亮也只得摘給她。

    我忍氣吞聲地?fù)Q上另一個畫桌,迫令自己專心回到藝術(shù)世界中,不再搭理這個搗蛋精。

    也不知道過了多久,當(dāng)我從神游中回到現(xiàn)實時,只覺得膀臂酸麻,肚子餓得發(fā)慌,放下畫筆,這才發(fā)現(xiàn)碧隨還在畫室里。

    這點令我很驚訝,在我面前,她很少老老實實地超過兩分鐘,今天一反常態(tài)倒讓人擔(dān)心,我走過去,她正對著玻璃的反光畫她自己。

    我意外的不僅是她能這般安靜,她的作品技巧也十分成熟。也許她以前學(xué)過畫?頓時,我有種被欺騙了的感覺,但那感覺又立刻被贊賞所沖淡了。她有才氣,這點,從在她作品中流動著的心象美感與質(zhì)的深度表現(xiàn)出來。

    她對作品的著墨很淡,顏料也一再稀釋,線條倒有點像梵谷早期的炭畫,也同樣的有種不安的生命力。

    過了好一會兒,我才領(lǐng)悟到,畫中人那略帶神經(jīng)質(zhì)的氣韻,根本畫的就是月隨。

    她知道我站在一邊,也不理我,只著意經(jīng)營著畫布,仿佛真畫出興趣來。

    乖孩子!我高興地想,以后她再討厭,我只要發(fā)她一張畫布,她就能安靜下來,這門生意可以做。

    沈嫂把豐盛的中飯開出來,我據(jù)桌大嚼一番,也不見碧隨出來,沈嫂進(jìn)去看,出來很失望地告訴我:“桂小姐走了!

    她失望是因為她做了兩人份的食物,而桂碧隨竟然不賞光。她們倆的交情不差,碧隨成天瘋瘋顫顫,倒對沈嫂挺好,借給她一部錄影機(jī),還常常到鎮(zhèn)上捎些港劇錄影帶給她看,人心算是買足了。

    回到畫室,碧隨的畫立在角落的畫架上,白色與淡淡的紫色都是她后來加上去的,更使得原先不安的氣質(zhì)竟增添了些許的蒼涼,有如生命的陰影。

    很難想象得出碧隨那樣神采飛揚的人會畫出這樣有深度的作品。也許,這才是她真正的內(nèi)心世界,我該告訴她,依她的資質(zhì),改學(xué)繪畫比跳現(xiàn)代舞要有意思得多。

    但,她真的是不知道嗎?

    她是那樣的一個鬼靈精!跟鉆石一樣是個多面體,無論從哪一個角度來看,都會折射出不同的光芒。

    我如果聰明的話,應(yīng)該少管閑事的好,但,我真的能漠視她的才氣嗎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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